一边老去,一边盛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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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的一天,天光有些散淡。仿佛像素太低的图片,又仿佛繁忙之后骤然停歇的思绪,缺少清晰的轮廓和向上的激情。


米色的蕾丝窗帘静寂地垂着,音乐似有似无地流淌。一个声音穿梭在西洋乐器的奏鸣里,像焖得恰到火候的白米饭,盛在精致的青花瓷碗里,摆在红木餐桌一角,即便隔着一段距离,也闻得到温暖的谷香。仔细聆听,是那个叫蔡琴的中年女子,是那首《被遗忘的时光》:“是谁在敲打我窗,是谁在撩动琴弦,记忆中那欢乐的情景,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,那缓缓的小雨,不停地打在我的窗,只有那个无语的我,不时地回想过去……”


低回婉转的音色里透出优雅的感伤,带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想和追寻,哪怕含了苦的味道,也是咖啡的醇厚与高贵。


探身窗前,六层楼下的水泥地一片湿黑。窗檐正有一滴一滴的雨,细碎的不紧不慢地落下去。


是夏天的雨。


那么就是,还没有来得及细数,春天已经消失在时光的另一端了。


低首敛眉,我看见了那些朴素的植物。


窗台上,我的那些花儿草儿们——垂盆草、紫竹梅、绿萝、白鹤芋、万年青、九重葛,在散淡的尘光里,以不同的姿势,展示存在和生长,色彩和绚烂。


如果世间有什么是不被打扰的,也许,只有这些温室里的花朵?


抑或,一颗柔韧的在任何变故里始终坚守的不卑不亢的初心?




垂盆草也叫吊兰,淡绿的叶子呈现向上的力量。阴天也是一样的青翠欲滴,蓬勃有力。线条清晰的叶子中间,不知何时抽出两根茎,长长地倒垂下去,梢头打了一个结,发出一丛细小的叶,也是向上伸展的,叶子深处结出米粒大小的花蕾。又是在不经意间,开出细碎的花,弱弱的不惊不诧的一点清白。像浅淡的女子,纵使山雨欲来,依然可以,安静行走,低眉浅笑。有阳光的日子,也只是轻拢衣袂,绽出一抹温和的笑。


不问沧桑。


想起一个人。


确切地说,是我的远房奶奶。


年轻的她,粉白的鹅蛋脸,明亮的大眼睛,凹凸有致的身段。在乡村俚妇中间,可谓鹤立鸡群。最美丽的年华,被开着油坊的殷实人家相中。喜滋滋嫁作人妇。先是听从长辈的安排,挽起袖子为一家几十口人打点柴米油盐。她做的饭菜总是特别的香,她种的小黄瓜总是特别的清脆,她擦干汗水的笑容也总是特别的甜蜜。长辈过世,凭多年的劳作和睿智,顺理成章地在妯娌们的拥趸下承担起家族的重任,当家理财,吆喝店伙干活,掌管大事小情。这当中,接二连三地生养子女。劳累的日子中间,眼底眉梢洋溢出知足的欢乐。在那样的时代,有个自己中意的男人总是幸福的。这种幸福抵得消男人的一切劣迹和不堪。哪怕这个男人仅仅有着一个炫目的家族背景,一个中看不用的潘安外貌。比如富家少爷的懒散与颓废,花花公子的浪荡与刁蛮,无耻和背叛。




因着社会的变迁,诺大的家业一夜之间败落。一家人各奔东西。常年以吸食鸦片为生的男人更加一蹶不振。最后,在她三十六岁的时候,被自己的男人抵换成鸦片,带着四个孩子和风韵犹存的身体,走进一个陌生的瘸腿男人的家。纵使万般怅惘,柔肠寸断,也还是心甘情愿的。


八十岁的时候,盘腿坐在敬老院略显凄凉的屋子里,张着没牙的嘴,她轻轻笑着,对我说,改嫁的新婚之夜,我的怀里揣了一把剪子,崭,新的。


意外地,遇上的是个忠厚善良的男人。这个男人和她一个屋檐生活了十年,供养着她的四个儿女,三千六百五十天,他和她至始至终一颠一倒睡着,窄小的土炕中间,隔着一段坚硬的屏障。男人离开人世,冰冷地规规矩矩地躺在属于他自己的位置上。她没有哭,唯一的举措是,让最小的儿子跪在他的遗体旁,叫了一声,爸。并,随了男人的姓氏。


之后,她独自坚强地活了一年又一年。


这中间,打听到从前的男人到了另外的城市,娶了另外的女人,有了另外的儿女。她沉默。微笑着把一件刚刚洗过的灯芯绒上衣挂在院子里,在耀眼的阳光下,细心地把所有的褶皱抻平。


每年春天,她从油坊后院带出来的一簇芍药,一大朵一大朵地开着。香味浓郁。粉艳妖娆。




九十岁的时候,她还是盘腿坐在敬老院的屋子里,给偶尔去看她的晚辈絮絮叨叨,讲那个有些苍白的男人;讲他的没有污点的白汗衫;讲他一丝不乱的涂了蜡的中分头;讲他被烟熏黄的手指;讲第一次看见他时自己的羞涩和扭捏……故事的结尾,永远是,你们,一定要帮我找到他的坟,把他的尸骨找回来。之后,白发苍苍的她眯起眼睛羞涩地笑,低声呢喃:我要和他并骨。

一张褶皱密布的脸不可思议地白里透红,浑浊的眸子闪着动人的光亮。


她的一生,可谓颠沛流离。她却在每一段生活里从容淡定,举重若轻。

她的心里是清明的,带着无奈的顺从和隐忍。她知道他不爱她,爱是她一个人的事。她在说起她的男人的时刻,那个把她换了大烟土的负心男人,依然满眼爱情,纯真如豆蔻。


雨还在下。蔡琴的歌还在重复:“……记忆中那欢乐的情景,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……”


光阴荏苒,平淡的生活里,我喜欢做这样的女子:像一株垂盆草,在阴晴不定的时光里,守住心底里最重要的部分,一边老去,一边盛开。


文丨滕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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